大片荒野的尽头，是一片树林。
狐狸停下来，抖抖耳朵。
雪已经下了一天了。太阳在云层后闷闷地放着光，天地间似乎都模糊了起来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。
只有这片树林，突兀地以黑灰色强调自己的存在。树叶大都已经掉光了，光秃秃的枝杈指向天空，像是想要爬到天上去；林间有几棵松柏，针尖般的小叶子还牢牢地长在树上，但是颜色也黯淡深沉了许多。
狐狸坐了下来，不知道该不该走进树林里去。
回头看看走过的雪地，像是一把大刷子抹平了地上的凸起和凹陷，只留下白白平平的一大片，印着狐狸的梅花脚印。狐狸眨眨眼，抖掉睫毛上的雪花，呼出一大团白雾。
不知不觉间，冬天就来了呢。
狐狸也不能准确地区分开，秋天是何时结束，冬天又是何时开始的。似乎只是过了某个特别的瞬间，秋天就一下子溜走了，再也抓不住。
狐狸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一团白雾在眼前凝聚又慢慢散开，消失不见了。狐狸抬起前脚，想去抓一团白雾，可是什么都没有碰到。
不知道那只老狼怎么样了呢，狐狸想。它说它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。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，是已经找到了一个地方安静地躺了下来，还是在努力追捕猎物，让那注定的结局晚一些、再晚一些来。
不知道它有没有想起桔梗花。
狐狸抬头看看天，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寂寞裹住了，压得喘不过气。天地浑然一体，似乎只有它遗世孤立。也许那只伊比利亚猞猁，就是因为这样的寂寞，所以才把想象中的喵星，当成了自己的故乡吧？
狐狸摇摇头，想把这个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。无论如何，还是应该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的，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，既然已经碰到了这么多动物，想清楚了自己想要的东西……
林边的雪地上似乎有什么动了动。狐狸警惕地站起身，耳朵转了个方向，眼睛也眯了起来。
一个小雪堆从地上长高了起来。雪堆慢慢的升高，上面的雪扑簌簌往下掉。一开始狐狸还分辨不出；不过很快，雪堆下露出一对黑亮的大眼睛，接着是一个粉红的小鼻头。
狐狸站定脚步，仔细听。没有听到什么声音，只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小家伙从雪下钻了出来，灵活得像是小河流过溪谷。
狐狸看清楚了，那是一只伶鼬，全身披着一层白色的软毛，圆圆的耳朵毛茸茸的。狐狸见了觉得很高兴，心里的阴霾似乎也被吹开了不少。
“你好哇。”狐狸打招呼。
伶鼬先是往左右看了看，才一溜烟跑了过来。
“呀，狐狸！”小动物说话很快，声音尖尖的，“你好呀！好久没见过狐狸了！你住在这里吗？何时来的？”
“我……我不住在附近……”狐狸不大确定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。“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，只是路过……”
伶鼬的小脑袋点了点。“我就说嘛。以前没见过你。那你要去哪里呀？饿不饿？要不要吃东西？”
狐狸摇摇头。伶鼬细长的身子看起来像是能随时卷成一圈，狐狸觉得心情也好了起来。“不用啦，谢谢。我只是想去找我的家……”
“家？”伶鼬挠挠耳朵，圆圆的小耳朵抖了抖。“你的家在哪里呀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”狐狸说，“狐狸应该都是独来独往的，可是我可能有点不大一样。
伶鼬眨眨眼，抬头望着狐狸的眼睛。
“我想我可能需要一个家，”狐狸说，“可是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，怎么才能找到。”
“自己生活多好呀，”伶鼬说，“为何需要去找个家呢？”
“嗯……”狐狸挠挠鼻尖，“可能是觉得寂寞吧……”
“寂寞？那是什么？”伶鼬问。
“啊？”狐狸有点迷惑，“寂寞……就是，感觉自己孤零零的？”
“自己孤零零的有什么不好嘛，”伶鼬说，“这样才自由啊。”
“可是，”狐狸争辩，“有时候觉得有话想说，可是又不知道该说给谁听。想要分享些什么，可是又不知道该分享给谁。心里有了想法，又只能藏在自己心里，这样会难受啊……”
“啊，这就是寂寞啊……”伶鼬理了理胡子，“我能说实话吗？”
“嗯嗯。”狐狸点头。
“就是闲的，”伶鼬慢悠悠说，“忙起来就不会有空寂寞啦。”
“啊？”狐狸不解。
“你看我，”伶鼬抬起身子，仰头望着狐狸，“我就很忙啊，每天都得不停地跑来跑去，得吃很多东西，要不然就会饿。这里太冷啦。”
“每天差点都要睡眠不足了。”伶鼬接着说，“从睁开眼睛就觉得饿，得去捕猎，吃完一顿就得想去哪里吃下一顿。每天都要累得不行了才能去睡觉，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就睡着啦——像我这样，就没空觉得寂寞了。”
狐狸眨眨眼。
“没办法啊，我长得太小啦。”伶鼬叹口气，换了个坐姿，“要是不使劲吃东西的话，很快就会没有力气的。在这种冰天雪地里，没有力气就会死掉的。”
“要是像你一样长得大大的，也就不用吃那么多东西啦。要是我每天只吃几顿就够了的话，我可能也会想想寂寞不寂寞之类的事情。可是现在我顾不上啊，只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啦。”
“所以你看，”伶鼬望着狐狸的眼睛，“能觉得寂寞是件好事呀，对我来说，寂寞太奢侈啦。”
“这样吗……”狐狸想了想，“我觉得……”
“哎呀好饿。”伶鼬说，“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聊天好不好？得先去吃东西。”
“啊？哦哦，好好。”狐狸连忙说。
伶鼬小小地笑了一下，转身钻进树林里去了。狐狸望着伶鼬的身影，看着它融进了雪地里，只留下雪地上的一串小脚印。狐狸坐下来，呼出一大团白雾，抬起一只前脚，放在嘴前吹暖一点。
狐狸回头看看，来路上还是只有自己的脚印。远处的已经看不清了，近处的也在被雪慢慢盖起来。走来的路，一步一步地慢慢消失不见了。
“奢侈……吗？”狐狸问自己，“也许，要是忙着捕猎，就不会有空觉得寂寞了？”狐狸摇摇头。“也许吧……？”
伶鼬从树林里跑出来，快得像一阵风。“我回来啦。吃饱啦。”狐狸仔细看看伶鼬，没看出来有啥不一样的区别。伶鼬伸出舌头，飞快地舔了舔鼻尖嘴角。
“好快啊。”狐狸说。
“是呀！”伶鼬骄傲地理了理胡子，“我们就是很快的！”
“嗯……刚才我想了想你说的话……”狐狸说。
“刚才我也想了！”伶鼬打断狐狸，“我觉得刚才我说错啦。”
“哦？”狐狸眨眨眼。
“你看，我生活在这里，平时很少有机会看到其它动物，也很少有机会说话的。”伶鼬说，声音尖尖细细，“可是，看见你，就跟你说了那么多。”
“嗯……是吧。”狐狸有点迷惑。
“我想，也许我也觉得寂寞吧，所以才会说这么多话？”伶鼬问，“要不然，我可能就会去继续打猎，而不是应该和你坐在雪地上聊天？”
“可能……是这样的吗？”狐狸挠了挠耳朵，有点想不清楚。
“可能是吧。”伶鼬接着说，声音似乎有点湿漉漉的。“所以，也许不是我不觉得寂寞，而是平时没有机会让我清楚自己是寂寞的？”
“比方说，刚才我在打猎，还在想着你在这里等我。我急匆匆吃完饭就跑来找你聊天，这是不是因为寂寞呢？”
“是……是的吧……”狐狸点点头，还是有点迟疑。
“所以呀，”伶鼬说，小鼻子抽动着，“你毁了我的生活呀狐狸。”
“我？”狐狸不可置信地望着伶鼬。
“你让我想到，自己也是寂寞的。以前我从来没这么想过，现在这个念头摆脱不掉了。”
“我只是一个伶鼬呀，”伶鼬哭了起来，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。“我每天只是应该不停地吃呀。可是现在，我觉得很难受很孤单。狐狸，这都是你的错！”
狐狸张口结舌。过了一会儿，狐狸笨拙地抬起前脚，轻轻摸了摸伶鼬的头。
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
题图来源：Minden Pictures
文章来源：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“物种日历”，转载请联系原账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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